8警案事主阮文山 另案出獄重返公園 露宿背後的越南難民故事 

8警案事主阮文山 另案出獄重返公園 露宿背後的越南難民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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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獄後,阿山重返通州街公園露宿,住進中央涼亭「8 人房」。(攝:維尼)

8 警案(在深水埗通州街公園發生,故又稱通州街公園案)中,有兩名露宿者事主阮文山及黎民十,控方指他們被警員屈藏毒、襲擊及砸爛家當,最終 6 名警員被裁定意圖妨礙司法公正罪成,但與涉嫌襲擊、砸爛阮文山家當相關的兩名警員則獲裁無罪(見報道)。

黎民十在 4 年前就涉藏毒罪還押期間,被發現疑在地面以褲纏頸,證實死亡,終年 54 歲。死因庭裁定他「死於自殺」(見報道)。阿山則捲入另一藏毒案,罪成判囚,今年 10 月 30 日獲釋。

重返公園

出獄後,阿山的落腳處仍是案發的通州街公園,「我無地方去呀嘛」。

事隔 4 年,昔日棲息處由一人一個帳篷、有個人空間的「蝸居」,換成沒遮掩的中央涼亭「8 人房」。裡面有 8 張「單人床」,旁邊都住越南人。「舊居」則已禁止露宿,街友只好遷入涼亭。鄰居見阿山回來,彼此以越南語問候。

初回來,阿山的床位對正涼亭入口,床褥半塌,以球衣充當枕頭套;用膠箱當衣櫃,床褥則既是睡床、飯桌,也是儲物櫃,義工和鄰居凡遞物資,一概擱在床上。

數天之後記者再次拜訪,阿山移遷涼亭內部。他在樑柱之間以繩掛布充當窗簾,使「無掩雞籠」變得神秘,不過較先前悶焗,氣溫 20 餘度之下,阿山大汗淋漓,但勝在有遮掩,不至一舉一動被外界收入眼簾。

是否習慣新居?阿山苦笑,「無地方呀,一定要慣㗎啦」。

阿山後來遷入「房間」內部,稍較悶焗,訪問時阿山汗接汗滴下。(攝:維尼)

來自越南的廣西

這個無家者的棲身之地,2020 年引來警方兩度掃蕩。8 警案的控方證人指,公園是「毒品黑點」,一名蘇姓督察供稱「知悉有越南籍人士」在公園內吸毒或販毒。

社區組織協會組織幹事陳仲賢說,公園內約有 70 至 80 名露宿者,當中有約兩至三成是越南人,多為昔日在越南難民潮來港,其後因有案底而滯留在港。

阿山的家鄉是「Quảng Tây」,中文是「廣西」,位於北越,與首都河內距大概 1 小時車程。他的老友阿十是住在另一條村的同鄉,二人的家距 15 分鐘車程,不過來港後露宿才相識。

兩人皆是乘難民潮來港,原因得由 1945 年談起。

二戰後,越共總理胡志明宣布越南獨立,未幾法國扶殖另一勢力「保大帝」,雙方爆發戰爭,越南以南北分治。後來美國支持南越,與北越開戰。至 1975 年,北越統一全國。1979 年,中越戰爭爆發。

戰亂四起,香港同年在國際公約下被列為「第一收容港」,收容逃離越南的難民。

阿山的祖父輩曾替法國政府當兵,但因國家變天由越共執政,家人受背景牽連,一家不能再入政府工作,又被監察,「我哋睇政府咁樣對我哋,即係唔係關心我哋呀,有啲針對……」。

阿山說他來自越南「廣西」,和阿十是同鄉,但在通州街公園才認識對方。(攝:維尼)

1982 年,一家七口決意偷渡來港,計劃日後移居英國。那一年,阿山 26 歲。

阿山記得,當年越南碼頭戒備處處,市民也會舉報逃亡者,他們步步驚心,為避耳目要摸黑躲藏家鄉附近小島,再悄悄登船。登船者除了他們,還有鄰村 3 人,都只帶少量身外物,「米同埋油,同埋水,就走得㗎喇,同埋少少糧食囉,走得㗎喇」。

成功出海,又怕驚濤駭浪怕打風怕沉船,數十年之後提起仍心有餘悸,「喺大海度,驚,好驚好驚……唉」。

越南與香港相距約 1,100 多公里,現今飛機最快 2 小時許到達,但當年循水路得用上 4 天。他們好不容易抵達香港水域,但船未泊岸就被截獲,眾人被送往北啟德難民營。

難民營的南北越衝突

抵港那年,身為長子的阿山要外出工作,養活家人。日入而休,也是由他買餸讓家人煮飯,他說起仍帶笑意,讚胞妹「好識煮飯」,一家人尚算快活。

不過一場難民營衝突改變了他們的命途。來自北越和南越的難民時有衝突,阿山因年輕衝動、捱義氣,隨大隊大打了一場。

「南越呀,好憎北越㗎」,阿山說當時營內氣氛緊張,不時「你講我,我講你」,「講唔啱聽、大聲呢,跟住爭啖氣就衝突……」他說那一次,南越人「話我哋共產,又話我哋贏咗點解要走?唔使走返嚟」,「大家衝突,就係呢句,就係呢句」。

「受唔到,我哋受唔到呀嘛……聽一聽,受唔到刺激,跟住兩邊就攞起嘢嚟打」。阿山語氣理直氣壯,卻又搖頭嘆息,「佢打你嗰陣,我就要幫㗎啦!係咪先?當然要幫一幫……呀!佢哋打埋我」,他執棍反擊,有人投石擲樽。

阿山憶述時,雙手亦做出揮棍、投擲的動作,雙眼不時瞪大。衝突最後由警察到場制止,拘捕多人,阿山因而留下案底。

翻查昔日報章,越南難民營時有騷亂。1982 年 5 月初,北啟德難民營發生持續 3 晚,由南、北越人衝突引發的嚴重騷動——「北啟德難民營騷亂案」。據案情當時營內有 7,500 名難民居住,參與騷亂者達 1,500 人。事後共 90 名越南難民被捕並遭起訴,年紀最小僅 13 歲,罪成者最高囚 18 個月。

有法官指,港府對越南難民給予福利及暫時安定的生活,「而越南難民在香港是作客身份,實不應藐視法紀,恩將仇報」。事後政府增設禁閉營,分隔南、北越人。

遺港青年

1991 年,家人獲批往英國,獨缺留有案底的阿山。他孑身留港,反應最大是父親,「我老豆呀,成日詐型我,即係有案底……話我過唔到去,同佢一齊喺嗰邊,唉」。

多年過後,阿山說起這事仍多次搖頭嘆息,「無辦法㗎」、「無計㗎」。為讓老父安心,阿山反過來安慰對方:「喺香港呢度,我都搵到嘢做,搵到好多,唔使擔心我嘅」。

越戰、難民營的大時代背景,令阿山以難民身分漂泊半生,「滯留」香港。

二戰後的半個世紀,高達 20 萬越南船民抵港。入境處指截至 2024 年 10 月底,尚有 12 名越南難民及 16 名越南船民因不同原因,例如在囚而留港。

阿山憶述,家人最後一次齊齊整整吃飯,有雞、魚、蝦,史無前例的豐盛,但餐桌上只得老父敢開口,一開口就是責難,「就鬧我,唉……喺嗰邊呢就爭一個(指阿山),唉……就爭一個」。

後來阮父嘗試替阿山擔保、接他過岸,但久沒消息,為此曾追問英方,「點解我個仔未返嚟……年幾兩年喇,都唔見佢返嚟」,惟苦無回音,不了了之。

吃過最後晚餐,家人翌日就起飛。阿山與他們乘的士由北啟德難民營到啟德機場,路程短得不曾跳錶。他跟父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保證「我呀,識照顧自己㗎喇」。想起在閘口望父母最後一眼,阿山眉頭深皺,用手抓住心口嘆息:「好悶(難受)……」

他目送一架又一架飛機起飛,慢慢遠去、消失,止不住兩行淚,「而家唔見咗呀,幾時返嚟呀……」。念及家人,阿山低吟「唔知佢哋做緊乜嘢,睇唔到佢哋返工返學,又見唔到……呢度我自己照顧自己。」

自豪有份建地鐵

孤身在港的阿山只好振作,「一定要有一份工做」,又說後生有氣有力不怕捱。

問他做過甚麼工作,阿山立即眉開眼笑,開籠雀般訴說有份興建地鐵港島沿線隧道和地鐵站,柴灣、銅鑼灣、金鐘統統都有份,由弄鬆地台,一直說到砌高天花。

他說事後偕工友見證開幕,說得興起,從床位跳起,手舞足蹈示範如何「落石屎」、紮鐵。師承何處?他耍手擰頭,「睇一陣就做到㗎啦」。

之後他又做過工廠、鋪地板、拆板、塗油漆、掘電線,都是粗活,一做就十多年。

來港 15 年,阿山終在 1997 年取得非永久的香港居民身份證,卻感到「愈來愈疲倦」,最先是膊頭疼痛,「做過重嘢,又好大年紀,就唔得㗎喇,就有感覺㗎喇」。勞損卻又難轉行,做侍應又不識字寫單,做廚房又難抵酷熱。

他說曾領綜援,但一有能力就工作,被查到有收入後就收回,最後因失業交不起租,唯有露宿。

流落街頭第一天,他說「感覺好似乞衣咁」,心情「好悶」,怕捱不過一晚。於是他在公園找露宿長者老人家相伴,聊天再睡。阿山嘆道,「環境強逼呀,無辦法唔慣……你都要接受㗎啦」。

我覺得野人呀!

時日過去,阿山漸適應露宿,結交街友,更開始「家居佈置」,在公園擺放家當、裝飾。

社協陳仲賢曾說,阿山會用水樽替昌新里天橋上花槽澆花,用心打理橋上的植物,又形容阿山的廣東話流利,很願意表達意見、出席行動、與政府部門開會,是少見不怕政府官員的露宿者,又指他為人正面,行事光明磊落。

不過在 2020 年,阿山纏上兩宗刑事案。他是「通州街露宿者案」事主,之後成為了控方證人,指證警員拳打腳踢、砸爛他的豉油、米缸等,但法官最後不接納他的證供。他另涉販毒案被裁定罪成,判囚 5 年 7 個月。

獲釋之後,社協和阿山舉辦記者會,他堅持遭警員襲擊,至於販毒案,他說已向投訴警察課投訴。他說在香港多年,最讓他氣極就是此案,每次見面都追問記者「我單案點呀?」

即使有這些遭遇,問起他喜歡香港抑或越南,阿山也立即說「香港呀!梗係鍾意香港啦」,「有自由,有人權呀嘛……人權、自由,最矜貴喇」。來港至今最開心的事,阿山說是上班、賺錢、出街吃飯、添衣、去玩,「即係當香港人一樣咁生活……」。

縱然居港多年,阿山現仍非香港永久居民。問他覺得自己是越南人還是香港人,他笑著自嘲:「我覺得野人呀!……瞓呢度,野人囉」。

問起阿山自覺是越南人還是香港人,他說「我係野人…瞓呢度呀野人囉」。(攝:維尼)

不敢聯絡 家人在心

沒有身分的無家者如何看待「家」?

「我家鄉喺(越南)廣西」,阿山說那地以前落後,但地方大、「落街好舒服」,沒高樓大廈噴出的冷氣機熱氣,沒工廠煙囪排出的陣陣濃煙,放眼望去盡是綠田園,日子舒服自在。只是數年前回鄉,田園家鄉已變插滿高樓的小都市,彷如隔世。

在香港,阿山也曾有「家」。他有過兩段婚姻,在難民營結識首任妻子,但當年他因衝突入獄時,對方跟他離婚。至於第二任妻子,他不願提為何分開,只說對方一知悉他露宿街頭,便不准女兒和他聯絡,「我個女而家都 40 幾歲囉……」。

想上公屋,對阿山而言除了是有一處安樂窩,更重要是為了和家人聯繫。

家人身在英國,阿山一開始說遺失地址、電話的記事簿,沒法聯繫;第二次探訪,他避談稱其實已久沒聯絡。直至第三次探訪,他終於鬆口,說不想家人知道再入獄,故不願聯絡。出獄後也因不想家人問起現況、知悉他「瞓街」,遂沒聯絡。

阿山對事多表現淡然,有次記者隨阿山用飯券換燒味飯,最後因沽清空手而回。這夜無飯吃,阿山亦只道「好平常」;在庭上重遇涉襲擊自己的警察,又是一句「好平常」。唯獨談到無身份證、未有公屋,他總是耿耿於懷。

第三次探訪,阿山才終於鬆口,說不想家人知道自己再入獄、露宿街頭。(攝:維尼)

記者也曾問過,會否視公園為家?他答「公園係公園」。無家,是由與家人分離而起,也可能是兩案發生的遠因。

阿山坦言掛念家人,目前最大的願望是能夠上公屋,再與家人聯絡。

公道之外

出獄之後,阿山馬上聯絡社協的吳衛東。吳表示,由於阿山滯港期間,未有連續 7 年無案底(在囚視為非合法居留),故未能成為永久居民,一直不合資格上公屋。但阿山在獄中獲社署職員探望,指他已可抽選公屋、着出獄後聯絡。

一直協助阿山的陳仲賢表示,阿山正獲社福機構協助申請上公屋。但他指出,可上公屋的越南難民為數不多,其中大多在通州街公園的越南難民,雖然希望申請公屋但因無永居身分,即使「滯港」多年,亦難證已住滿 7 年。

要幫助越南難民,陳仲賢認為,他們最需要是獲核實難民身分,但這方面未能獲援助。他解釋,因越南難民多數是偷渡來港,亦不諳程序,不知道要到入境處申請,同時亦只懂越南語,建議可多增加資源,安排翻譯協助。

近年法庭處理的案件揭示,露宿者作為社會底層,在遭遇剝削時連自己的財產都未必能夠保護(還有露宿者遭清家當向政府索償案,見報道)。這些問題固然值得關注,但除了怎樣支援、關注他們如何取回公道,或者更需要做的是,了解他們流落街頭背後的原因與故事。

社署回覆表示,露宿是複雜的社會問題,涉及不同政策局及部門的工作範疇。各部門及地區單位一直支援露宿者。截至今年 10 月底,2024 至 2025 年的露宿者錄得 606 人。

記者/Kaitlyn Li